辛明河

山头明月来,本在天高处

【水手AU】桅杆

有感于夏窗和乔尔卢卡离开。也是因为看到圈里一张我笛的水手漫有感而发。

18世纪末期美国捕鲸船背景设定,航海内容主要参考大仲马《基度山伯爵》和梅维尔《白鲸记》。当然,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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桅杆

末更[1]时分我从自己的水手吊床上起来,擦了擦脸,轻手轻脚爬上甲板:后半夜是我当班,我去替换中更守夜的二副卢卡·莫德里奇。

甲板上非常宁静,只有风帆偶尔的拍击声和船在行驶中持续的嗡嗡声打破深沉的寂静。夏季七月份的夜里流光溢彩,好像盛满波斯果冻的水晶高脚杯,上面堆着清凉的玫瑰香露。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种夜晚是很舒服的。

我轻手轻脚走到后舱口,还有几个守夜的水手从船腰处把一只提桶传到船尾栏杆附近的日定量饮水桶处去灌淡水。我找不到卢卡。

八个月之前我跟随捕鲸船“少女玛德琳”号[2]出海。在南塔开特港口我一眼就看上了这艘船:它处处显得刚劲、古朴,甲板上嵌着抹香鲸牙齿改成的钉子,上面牢牢系着充当船身肌腱的麻绳,船上的滑轮似乎是在人手心里打磨光滑的,闪着油亮的木质光泽。似乎是在大风大浪里走惯了的。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它。

我绕到后甲板上想找个管事的人。后来终于在后舱门处看见了一位精干的老水手。他定睛观察的时候,眼睛周围的肌肉像个钱袋一样的收紧,显然是长期顶风航行所致,看起来相当不怒自威——他的确管事,这是我们现在的船长齐达内先生了。他在替西班牙合伙人招水手,两星期之内就要出海。

我向他说明了来意。船长眯起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一番。

“姓贝尔,我看你不是本地人,”齐达内先生说:“对捕鲸一无所知?”

“我没上过捕鲸船,但是我什么都可以学,”我很诚恳地回答:“我出过海,原来是商船水手。经常跟着东家到南安普顿[3]做生意。”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商船”,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别在我面前提起商船,让那些守财奴见鬼去。商船见过什么世面。”

还没等我开口分辩,他接着像霰弹枪似的开火:“你在一只穿了底的小艇上呆过吗?知道大鲸能迎面撞上炮舰、逼得她不得不开动所有抽水机然后就近抛锚修理吗?在你们这些毛头小伙子彻夜点灯的时候,知道每半加仑鲸油里就要有一滴人血吗?小伙子,在我说了这些之后,你再想想要不要上船。”

我想的,我想跟着捕鲸船出海,而“少女玛德琳”满足我对一艘好船的所有想象,南塔开特哪一艘船也比不上她。

我这么跟齐达内先生说了,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叫船上做杂活的小厮去拿羽毛笔和契约文书给我:

“孩子”,他说:“签字吧。”

我拿二百七十分之一的红利上了船——捕鲸船不开工资,只分红利。加上三年航海免费的食宿,总比在岸上找工作要强得多,我其实挺满意。

船上的大副罗纳尔多先生是西班牙人,在南塔开特一带很出名。他在右边耳朵上挂着一只银耳环,身材相当精悍,看起来像烤过的饼干一样,没有多余的体脂。他干净紧绷的橄榄色皮肤很能表现出饱满的精力,似乎什么大风大浪都扛得住。想来就算把他扔到东印度群岛或者是埃及,他也不会像啤酒那样变酸。他的性格也挺好,没过多久就很亲切地叫我加雷斯。哦顺便说一句,我们很少称呼他的教名,他喜欢别人简单爽利地叫他“克里斯”。

但是我更喜欢船上的二副——好吧,说实话,船上每个人都喜欢他。卢卡·莫德里奇是克罗地亚裔的天才水手,但是很早就离开了祖国。他在英格兰的捕鲸船上待过相当一阵子,他了解季风、洋流和鱼类的洄游,对看海图、引航或是上桅杆顶瞭望这类工作也都很在行。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在“白鹿”号上做过一阵子标枪手。他很沉得住气,百发百中。他的勇气无可置疑,但是也坚定地反对滥用勇力——比方说在太阳落山之后还放下小艇,或是和一条大鲸过分顽抗。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某一次出海之后他开始拒绝做标枪手。他把那一柄精铁的标枪随便地送给了南塔开特的某个年轻人。水手们说起这件事来都觉得怪可惜的。

他们还说,那一次和他一同出海的还有一位可敬的克罗地亚裔标枪手,姓什么乔尔——,谁知道呢!这个人的姓很复杂,大家都叫他查理。他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多,船上最爱打探的人也只记得他身材高大,为人温厚,和二副关系非同一般的好。

但是出奇的是卢卡看起来是个相当单薄的青年。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很多:暗金色的头发纤细柔软,腰身也很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可爱的酒窝,就显得很甜。他的脸,似乎被创造时是米开朗基罗或是罗丹式的刚毅底稿,但是最后却手一松,显出一些柔媚的感觉来。船上每个人都喜欢他。而那种严厉坚毅的底子,只是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当他放下小艇盯着大鲸喷出的白浆时,你会突然感受到那种有点陌生,但同时也让人肃然起敬的严厉,也就让你体会到他经历过什么。

我很喜欢他,过了几个月,我才发现这种感情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敬佩他对于航海的知识或是意志。在凌晨换班的时候我一般会提早半个多小时就爬到甲板上去:我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然而这个办法可能过于笨拙:即便我提前上甲板,卢卡也通常不会早下到舱里去。不过这也挺好,我可以在宁静地深夜和他单独在船尾呆上半个钟头,听他讲一些抹香鲸、季风和风暴的事情。或是什么都不说——冬天在天狼星、夏天在天琴座和飞马大四边形的光芒底下——就坐在他身边,就看着他的金发、眼睛和嘴唇。

我以情人之间的态度沉默地爱着他。并且幸福地想到这三年中我都可以平静地和他一起在“少女玛德琳”上度过。夜里我在吊床上想着他幸福地入睡,成群的海象和海豚在我的枕头底下奔驰而过。

在桅杆顶上瞭望是件挺享受的事情:尤其是在天气好的夏天。你就一个人呆在上面,在辽阔而静谧的大洋之上,禁不住会感受到那种自由的豪情。所以有些水手一上去,思维就像白头翁一样飞散,完全忘了自己上去是为了干什么。

克里斯曾经相当轻蔑地评价,“(某位先生)一上桅杆,大鲸就变得像麻雀牙齿一样稀少。”

我喜欢瞭望,有时在大海表现出来的短暂温存中甚至可能昏昏欲睡。“当心,加雷斯”,卢卡有一次对我说:“不要在桅杆顶上睡着了。”

总有一些粗心鬼,在暖融融的太阳底下睡着,结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落到波涛之中。

我诚心诚意地感激卢卡。

这天晚上,在凌晨四点长庚星微妙的光芒下,我不禁抬头看向桅杆顶:晚上并不需要瞭望,没有几艘船冒这个险。这样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刚才我一直找不到的卢卡,一个人待在上面。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看起来很孤独。

 “卢卡!卢卡!”我轻声叫了两声,小心避免吵醒我们的船长齐达内先生,要不然保不准在屁股上挨上一脚——船长是个好人,但发起脾气来却也要命。尤其是在后半夜吵醒了他,那您可就试一试吧。

他低头看了看我,在阴影中,他笑了一下,准备爬下来。他落到一半,突然抬起下巴,朝我骄傲淘气地使了个眼色。然后就松开手,灵巧而放松地把自己朝我扔下来。我连忙伸手接住他,把他抱在怀里。卢卡用腿卡住我的腰,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头发。

他很轻,接住他并不费力。但是搂着他让我感觉一阵激动。

“加雷斯,亲爱的”,他抬起头,用胳膊环住我的脖子:“抱歉,我吓到你了吧?”

这一瞬间他诚恳的脸上千真万确有点歉意:“我有点累,我把你当成……对不起。”

我连忙摇头。卢卡有的时候会给我这种感觉,我也渐渐养成了习惯:只要我不拼着该死的好奇心非要弄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而是安静地等着、听着,我们会相处地很好,他在我面前也会表现出更多柔情。——其实这样我就已经挺满足的了。

卢卡的手还勾着我的脖颈,但松开了双腿。他想从我身上跳下来,但是我放下一只手去托住他的膝窝,另一只手放下去托住他的背部——一个新婚之夜的拥抱姿势。他没有说什么,顺从了我的动作,只是睫毛颤抖了一下,又如小小的黑扇子。

我尽量温柔地把他放下,扶他站好。

“谢谢你,加雷斯。”他冲我笑了笑。那是月光透过银色的瓷片。

“你喜欢这艘船吗?”他问。

“当然”,我说:“南塔开特的捕鲸船没有一艘比得上‘少女玛德琳’,除了这里我哪儿都不愿意去。”

他咬了一下嘴唇:“可是我有的时候,很想离开。”

出于某种我不理解的原因。

“你在商船上待过,你应该能理解,捕鲸是残酷的营生。”他说:“克里斯在岸上连羊都不愿意杀,但是在海上就毫无怜悯地把标枪向抹香鲸掷过去。我过去干这个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认识的标枪手都是这样。”

他顿了顿:“我想离开。捕鲸的水手夸耀我们的冒险,但是这行当并算不得光荣,人人心知肚明。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去猎捕大鲸,也不过是谋生而已。”

我想起船长也说过“半加仑鲸油里就有一滴人血”,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热带的海域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抹香鲸,博物学家见了它们就如同研究历史的人见到伯里克利或者是凯撒。但是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朝我们看见的每一头大鲸投出带铁钩的标枪,然后熬成鲸油卖到欧洲大陆去,把它们的特别之处泯灭殆尽。”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拢了拢金发:“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你还年轻,还对这个行当野心勃勃。”

我被他言语之间的伤感被打动了。

“……既然想走,为什么还上这艘船?”

他摇摇头:“没有这么容易,加雷斯,想必你上船之前签过三年的水手契约。”

风险自担,食宿免费,二百七十分之一的红利,没有工资——我当然签过。还有几个水手不识字,他们捺的指印。

“但是我跟船东不只签了三年。他们这次给我抽五十分之一。但是如果这次我不同意上船,就有相当漂亮的违约金在等着。上次出海我就相当于只拎了一桶剑鱼内脏上岸,明白吗,加雷斯?我有家要养。”他轻声说。

“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总有些东西束缚这你,或者是死亡,或者是权势,或者是契约。你顺着他们的时候,一切都好说。但是你其实并没有机会自己的意思来做……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做标枪手的时候。当时我太年轻,日落了还放下小艇去追一条大鲸。结果那条抹香鲸撞翻了小艇,韦德兰拼命救了两个人。我们失去了几个朋友。他的手臂被破碎的舢板划伤,掷标枪也不能那么用力。但他不愿意在船上做别的工作……”

“韦德兰?”

他眨了眨眼睛:“大家叫他查理。”

他咬住了下唇。我情不自禁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小心翼翼地、抚慰地捏了一下:

“所以他不再出海捕鲸,也和你分开了……然后你就扔掉了标枪。”

世人有金钱、土地、美酒可供炫耀,但是在浪涛和风暴之中,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长路漫漫。我只有你。可你——

他轻呼了一口气,淘气地用拳头揉了揉眼睛:“或许以后我会找一艘商船。现在我要下去睡了,晚安,加雷斯。”

他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那手劲就是平常的兄弟做派。

我攥住了他的手。他转身向舱里走去,却被我扯住。他惊讶地回头,金发在脸颊旁边微微颤抖。

我脸红了,但在黑夜的阴影中他很难看出。我握住他的手,盯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感情地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抽回手离开了。

长庚星隐去了,太阳渐渐升起来。不当班的水手们起来了。克里斯在大声喊叫,招呼大家升起三角帆,我在卷绞索,冷不丁地屁股上被人不轻不重踹了一脚。——然后我听见船长在我耳朵边上吼道:“你在商船上也这样升帆?小混蛋,使劲绞!”果冻似的夜晚,风暴中的鲸鱼,一切还犹如在梦幻之中。

桅杆顶上有人喊:“两英里外,它在喷水!它在喷水!”

我讶然回头,阳光下卢卡的金发熠熠生辉。他拍了两下手。我听到他在喊:

“准备——放下小艇,放下去!标枪手——!”


[1] 末更:船上值夜班的班次,大约是凌晨4点到8点。后面的“中更”是零点到4点。

[2] “少女玛德琳”,Maid Madrid,开个玩笑啦。

[3] 南安普顿是英国著名港口,贝尔在南安普顿的青训营待过,这里借个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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